现在，我妈有时候看着周末的我，像一滩水，被我自己随便泼在沙发上。一般情况下，我的手粘着手机，而双眼粘着手机的屏幕，身体由于重力在沙发上陷下一个小坑。她会露出一种复杂的笑容，跟我说起多年前的往事：" 你 6 岁那年，我们去你爷爷奶奶家吃饭，你好好地突然发神经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孔子那样的圣人。"

我抬起眼皮：" 哦。" 然后想起来那件事，但是装作什么也记不清的样子继续看手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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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妈以为我真的已经记不清楚了，就继续说：" 那次过年你可还记得，大人都喝酒，你是小孩子，喝橙汁。事先就跟你说了：去别人家家里做客，要有礼貌，大人说话小孩子少插嘴，多听多看。其实作为晚辈，你要是实在不会说话，吃东西就可以了，偶尔大家敬酒你回一句‘祝 XX 新年快乐’。但是你偏不听。"

" 我记得好清楚，我跟你爸爸、跟你叔叔、跟你爷爷奶奶，讲大人的事情。你突然插嘴说，你们学校开展了什么‘经典诵读’活动，每个人买一本《论语》，早上早读抽出 15 分钟来读。声音大得可能楼下的邻居都听得见。"

" 你知不知道你那时候多没教养？我跟你爸，当时脸就绿了。桌子上还有你大姑奶奶家的孙子，还有二姑奶奶家的孙女，还有……（此处省略 " 皇亲国戚 " 若干。之所以叫他们 " 皇亲国戚 "，乃是由于我父系的亲族严重重男轻女，孜孜以求一个太子继承他们祖传的皇位，对我的性别一直都很不满意。）跟你同辈的、比你小的孩子，人家都安安静静的。就你在那里呀呀响。传出去人家以为我们都不教你呢，让你没有一点礼貌。"

" 我记得我还在桌子下面用脚尖踢你，意思就是不要说了。我也不知道你是真的不懂我什么意思呢，还是故意的，偏要过这点子嘴瘾。你继续喊：‘凭什么孔子能被人夸被人记得，我就不可以？我什么时候能成为像孔子那样的圣人？’喊就罢了，你还要摔杯子。那杯子里面的橙汁都快被你摇出来了。你大姑奶奶好言好语地劝你，你也不听，脸一下子拉下来，像街面上卖牛肉的人一样凶恶。死命盯着那杯橙汁，好像要吃人。"

" 那天我跟你爸爸都不知道怎么溜回家的。真的太丢脸了，太丢脸了。一个小孩子莫名其妙在酒桌上大喊大叫，也没谁惹你。也只有我们，作为你父母，才知道你从小就这么古里古怪，好在现在总算是走上正轨了。"

我看了我妈一眼，又看了我随便放在沙发上的两条腿，每一条都有小水桶那么粗。现在的我，爱喝可乐、玩手机、刷抖音，死肥宅们所有的爱好，我是一个也没有落下。我终于变成了一个我曾经不想要成为的、普普通通的人，既不是孔子，也不是孟子。以前我还在读书的时候，我妈看着我成绩下滑，就会叹息说，为什么我不能像隔壁家的孩子那样考年级前十名。我以为她希望我是个很厉害的人，但如今我居然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某种心满意足，好像她的孩子千辛万苦终于变成了一个普通人，她觉得那样就很好很好了。

那么，她是真的嫌弃我在 6 岁的时候给她丢人吗？我也不知道。其实我什么都记得，我记得那晚爷爷奶奶家餐厅的灯光是冷白色的，映在我的橙汁里，像一张无情的、冷嘲的脸。我记得我妈踢我的脚背。我记得大人们赔笑、劝慰，以及我悲伤地、不甘心地想着孔子、孟子……觉得自己的人生渺小得简直不用活下去了。

其实我还记得一件事：在我质问 " 我什么时候能成为孔子那样的圣人 " 之前，我的大姑奶奶正在炫耀她的女儿嫁了一个怎样了不起的、做生意赚钱的女婿，又怎么在婚后 " 一举得男 "，生了一个大胖小子。当时她们那一支亲族，是家族里面唯一一个有了孙子而不是孙女的，而那时候我妈妈还经常受着我爷爷奶奶的暗气，他们怨恨我妈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来。是的，我是个女孩子。

我只是想让桌上的所有人知道，我不是没志气的孩子，我是个女孩子，可是比男孩子强多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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